復歸

有回在餐廳中，老婆要我看著她的眼睛。她說，你一定有心事，我知道當你有心事時，你就不會看著我的眼睛說話。

是嗎？我沒有什麼心事啊！我可以看著妳的眼睛的。我回答。

老婆不放棄，只說，我感覺妳一定有心事。

後來，在回程的路上。不知怎麼地，聊著聊著，我告訴她，今天我回到曾經待過的辦公室，很訝異地聽說一位我們共同認識的同事患了癌症。初時，他以為僅是一般的腰酸背痛，所以只找了推拿師父減輕疼痛。沒料到疼痛更為加劇，於是他進了醫院檢查，沒想到一檢查竟發現是癌症，而且已然淋巴轉移。短短兩週，急劇的病情已造成他半身癱瘓。

我說完，老婆自然是一副不可置信的驚訝，以及一份不勝唏噓。然後，她還是說了，我說嘛，你就是有心事。

原來是的。眼睛會說著心事的。

想起一個夏日，忘了是什麼聚會，只記得是和女校的同學來到東港海邊。一位自信驕傲的女孩，挑戰幾位男孩與她四目凝望，看誰先受不了而避開對方的眼神。她起的頭，自然是著有相當的自信，事實上也是，幾個男孩總是很快地避開她那灼熱的眼神。

突然，她挑上了我，在一旁傻呼呼地看著的我。我沒多說話，靜靜地坐下來，坐在她的面前，說，開始了嗎？她點了下頭，我也點頭示意。

於是，我凝視著她的雙眼，專注認真地凝視，我想看出為什麼她的眼神能如此灼熱，讓幾個男孩都不免要避開。我真的想了解那美麗的眼神為什麼充滿自信與驕傲，能讓幾位頗具才情的男孩都無法正視。

我是如此專注認真地凝視著，凝視著透著自信驕傲的美麗的眼神。時間應該依舊流著，只是我已渾然忘卻週遭的一切，只顧真摯但有點貪婪地欣賞。真的是不知經過多久，灼熱的眼神逐漸暖暖，自信驕傲的眼神漸漸自憐體己。

突然，女孩別過了臉說，我輸了。

女孩的眼神離開，我始能注意到眼神的主人，那冷峻的線條不見了，眼前是張柔和的臉龐；冰白的雙頰，逐漸有了紅暈。自信驕傲美麗的眼神，原是有著娟秀溫柔美麗的主人。

女孩輸了嗎？就比賽的意義而言，是的。但是，輸給自己，算是輸嗎？在我的眼神中，女孩看到自己，冷峻之下的柔和婉約，雖是拒人千里但依然不改的美麗。這些她是不陌生的，驚嚇她的應是竟是從別人的眼神看見，她精心隱藏不該為人所見的真實自己的美麗。她並非避開了我的眼神，僅是無法直視自己的美麗。

那天，我沒再見到那位女孩的眼神。從此，也沒再見過那位女孩。但是，我開始相信，天蠍座有一雙深邃可直視人心的眼睛。

再有一次凝望的經驗，卻是不同的結果。在最為明燦的歲月，我遇見了現在的老婆。經過一段時間的交往，不是在花前月下，而是在炎熱酷暑，我們突然彼此凝望，在彼此的眼神看到自己的美麗，像是兩人錯位站在兩面對向的平面鏡之間，優美悠遠的影像無限地延伸，那是種永恆的迷眩。於是，我們貼近彼此的眼神，在最關鍵的時刻閉上雙眼，讓唇相接，引領美麗的影像在腦海中繼續地轉天旋。

後來，再也沒遇見有人挑戰凝視的遊戲。僅有老婆有時會要求我看著她的眼睛說話。那不是測謊，也不是詰問，而是一種體貼，一種關心。在我靜默的外表下，透過眼神，她才知道該不該給我一個「我懂」的擁抱。

「笑忘書」中說，閒聊，是種雙方彼此佔據對方耳朵的戰爭；傾聽，是若有一方將自己的耳朵貢獻出來，便可成為受歡迎的傾聽者。嗯，這是我了解的。但是，如果另一方也決定貢獻出他的耳朵呢？我想，無庸置疑，那會是場靜默，而這種靜默將無可避免地引向凝視。於是，無法產生交會的眼神，將使雙方選擇避開，或有先後，但不該有太長的間距。

也可能有一方的眼神是期盼的，是真摯的，毫無保留地反射另一方的影像，無我地貢獻出他的眼睛裝滿了對方的影像。當另一方終於無法承受自己的美麗，或是貢獻方滿滿的眼神終於被冷漠的針尖刺破，總有一方要別過頭，避開眼神，逃離靜默。

如果，雙方都將眼睛貢獻給彼此呢？我想，應再不必多言。我已提過，多數人也當有這樣的體驗。只是，如此四目熱切凝神相望的結果，絕非是最終的解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