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部 失去的信件
第二部 媽媽
第三部 天使們
第四部 失去的信件
第五部 Litost
第六部 天使們
第七部 邊界

這整本書就是一部變奏形式的小說,書中幾個不同的章節一個接著一個,如同旅行的幾個不同階段,朝向某個主旋律的內在,朝向某個想法的內在,朝向某種獨一無二情境的內在,而旅行的意涵已迷失在廣袤無垠的內在世界,我欲辯卻已忘言。

這是一部關於塔米娜的小說,當塔米娜走出舞台的時候,這就是一部為塔米娜而寫的小說。她是故事的主角,也是故事主要的聽眾,其他所有的故事都是根據她的故事所譜寫的變奏,這些變奏齊聚於她的生命,宛如出現在鏡中的影像。

「笑忘書」作者米蘭昆德拉說,這是一部關於笑與遺忘的小說,關於遺忘也關於布拉格,關於布拉格也關於天使們!

【以上摘自書中原文】

* * * * *

書要說的是遺忘,如何遺忘呢?像克雷蒙提斯的例子一樣吧,在他被處以絞刑之後,所有與他有關的畫面都被抹去,沒有畫面,也不再有記憶,於是人們起初是被迫地,而後是自然地,遺忘了。然而,也正如戈特瓦頭上克雷蒙提斯為他戴上的氈帽,像是種天理遺留下的不朽,留下一緒記憶的線索,雖然脆弱易斷,但是小心地拉牽著,還是有機會尋到記憶的源頭,重新嚴肅地面對歷史的真相。

為什麼要遺忘呢?是一種無法面對的不堪吧。米瑞克設法要從芝丹娜那兒取回年輕時寫下的書信,好刪除一段令他痛苦不堪的青年時代。克雷蒙提斯的畫面盡數被抹去,因為永恆的田園牧歌不容許有不堪面對的雜音。然而,芝丹娜堅持成為米瑞克的克雷蒙提斯氈帽,而米瑞克自認會成為田園牧歌的克雷蒙提斯氈帽。

布拉格城,戈特瓦頭上的克雷蒙提斯氈帽,這樣的比例尺度,猶如卡瑞爾媽媽眼中的世界,一只梨子,上頭停著一輛瓢蟲般大的俄國戰車。也許卡瑞爾媽媽說得對:坦克終將凋零,梨子永垂不朽。不過,在坦克未像瓢蟲飛走之前,梨子的不朽是受壓抑著的。這樣的壓抑或許不會讓人遺忘,但會讓記憶失真。如同卡瑞爾媽媽會將耶誕慶祝活動的記憶硬是投射在一場政治集會,將聖詩記成了愛國詩歌,或許記憶只能以這樣地變形而保存,免於遺忘。所以,梨子或許可以永垂不朽,但將帶著履帶壓輾過的痕跡而永垂不朽。

塔米娜,故事的主角。塔米娜不願遺忘,因為遺留在布拉格的記事本是她生命的一部分,重要的連結。她百般設法以尋覓對象為她取回記事本,一些除了記上歡樂也記著不滿,爭吵,甚至是厭倦的記事本。在人看來是尋常的記事本,卻因為一紙黑名單,讓塔米娜望之不可得,最後還付出失去對於丈夫的記憶的代價,結果所得還是一場空。

Litost,捷克文,照米蘭昆德拉說,這是個無法翻譯成其他語言的字。既是如此,我隨便翻,也沒人能說我錯吧。惱羞成怒 (有能力且有機會表達litost時)或是自暴自棄 (Litost阻塞時),是我所認知的Litost。男學生無法忍受泳技比她好的女學生,於是以關心她的安全為藉口,賞了她一巴掌;田園牧歌的擁護者不容許逸出的音符組成更和諧的牧歌,於是以維持田園牧歌的永恆為由,扼殺了或是拘禁了這些逸出的音符。

還有一種遺忘,不是以遺忘方式的遺忘,而是以記住方式的遺忘。人們被告知,眼前是美好的未來,不要緬懷過去,不要停留在過去。人們受鼓勵注意與記牢一幅幅描繪著美好的遠景,漸漸地美夢佔去他們的腦子,人們並沒有遺忘,只是過去在人們的腦海中失去了記憶的空間。這樣的遺忘,像是視覺上前後景的比例效應,如同一只梨子上頭可以停著一輛瓢蟲般大的俄國戰車,當未來的美景越繪越多,梨子便越長越大越多汁,瓢蟲般大的俄國戰車越縮越小,小到像是不存在,小到像是無害,小到讓人再不在意瓢蟲幾時要飛走。

雨果也想送塔米娜一只神奇的梨子,他說他要寫一本關於他與塔米娜的小說,一本關於政治,關於愛情,以他們二人量身打造的小說。不過他失敗了,沒有神奇的梨子,只留給塔米娜作嘔的記憶。原來,一只梨子上頭可以停著一輛瓢蟲般大的俄國戰車,不是絕對的。戰車不一定會飛走,可能還會輾壓,當你嘗試追回失落的記憶,付出的代價可能是啟動了戰車,於是過去的記憶被輾成支離破碎,而後再被充填令你作嘔的記憶。

這樣的記憶和遺忘的鬥爭,如何以笑相待。書中說,笑,是嚴肅的笑,超越玩笑的笑,雖然再也難以分辨,卻是有著天使的笑和魔鬼的笑。魔鬼意味著失去所有意義,對著事物的荒謬而笑;天使代表著不容爭辯的意義,天使的笑為著秩序井然,各就其位,諸事美好各彰其義。

我想了好久,實在很難抓到作者賦予笑的真正意涵。有時覺得權力是天使,是不容爭辯的意義,而我們是魔鬼,看著天使為了秩序井然,各就其位,反而暴露出事物的荒謬而笑;有時覺得權力是魔鬼,他讓一切失去意義,而我們只好像天使學著魔鬼發出笑聲,寄望秩序回復井然,萬物歸位,一切美好。我尚有一點困惑:面對有秩序的一字排開,圍著圓圈舞蹈的人,最後都如天使一般升空,是否隱喻著這是一種不切實際,不是腳踏實地的對抗方式。如同兩個躲在犀牛面具之後,在自得其樂地編造她們想像的意義之後,冷不防現實的一腳,讓她們流著不為人知的淚水,而後勉強地跟著不知情會錯意的拉斐爾夫人圍著圓圈舞蹈,升空,消失。

塔米娜在酒館中受到拉斐爾的蠱惑,為了忘掉她的遺忘,來到一個沒有重量的地方。塔米娜警醒了,她並沒有遺忘,失去的記憶只是遺留在某個地方,她可以找回來,她要找回來,不能停在原處等著記憶回來。

不過,塔米娜來不及回頭,栽進了聚居一群小孩的孤島。那裏是一個沒有重量的地方,嚴格說來,是一個不容許塔米娜有重量的地方。當塔米娜的靈魂不在,沒有著重量,她還享受著小孩們的恭維。一旦在邊界的認定上,塔米娜有了自己的意見,一旦塔米娜對自己的身體還有感覺,因痛而驅走小孩,塔米娜又有了重量。而重量,在沒有重量的地方是不允許的,於是塔米娜受到小孩的攻擊。

塔米娜重新加入遊戲,謹慎地跳著格子,注意自己的腳步恰恰停在邊界上。她一次又一次,日復一日地跳著。作者說,邊界並不是重複的結果,重複只是讓邊界現形的一種方法。於是塔米娜的邊界出現了,她的身體和對於生命的渴望。她跨了出去,沒有得到,也沒再回來。

什麼是邊界呢?我不很清楚,但是在我認為,邊界的一邊是「什麼都是」,邊界的另一邊是「什麼都不是」。像在帕賽的葬禮,克勒維老爹的帽子不斷地順著風變換位置的同時,便把邊界給標示出來。大家強忍不笑,因為一旦笑出聲,這場莊嚴肅穆的葬禮,就再也什麼都不是。

不過,我也認為邊界不是一條筆直的線,更像是一種行為,一種週而復始,在伸張力與壓縮力之間交替施予的過程,最後形成類似材料學所說的疲勞破壞,於是牽繫生命的絲繩斷了,強忍住不發笑的神經斷了,留住記憶的能力消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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