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喜歡孤獨的人,可以品嚐孤獨的人。至少,有一段時間,我絲毫不懷疑地這樣認為。

學生時代中有兩年的時間,習慣一個人跑到中央戲院,在日正當中時,還來不及抖落身上白花花的陽光,便匆匆鑚進漆黑的戲院。整整兩部電影的時間之中,不須也不許發出一言一語,如此空出來的腦袋,正好用來裝下戲中的對白。待到戲終人散,突然迸出的那緊憋已久的人聲,像是抽水馬桶作動的水聲,嘩啦啦地將我沖出戲院之外。走出戲院,也許還來得及向夕陽道聲再見,再來便要背著餘暉,像隻孤傲的地面之鷹,穿梭在光復路的車陣。記得,我是很享受那樣的生活。

後來,感覺可以孤獨的時間被剝奪了。和諧,成了被要求要遵守的典範。職場上要和諧,所以要溝通,必須不斷地講話,不得間歇地擠起笑容。也許只是覺得口乾舌燥,所以停歇話語;也許只是覺得雙頰酸痛,所以垮下笑容,但是這樣的休憩卻會觸動警報,或許不是當時,但晚不過隔天,便會有維護和諧的聖戰士走來,帶著一臉難以拒絕的誠懇,輕輕但是壓力滿載地搭著我的肩,問著,你還好吧?於是,簡單一句話,喚醒我和諧的自覺,趕緊堆起笑容,回聲,沒事,我很好。你,好嗎?

再後來,沒有人剝奪我可以孤獨的時間,而是我親手簽署同意拋棄的協定,一樁像是浮士德的買賣。

家,會是可以孤獨的淨土嗎?回到家中,到浴室裡先洗把臉,像是洗去戴了一天的面具。有時,實在是因為把腦袋放空,所以面無表情,像發呆似地坐著。不過,家人的關懷很少會相信我只是累了,在一天的亢奮之後,意念虛脫,只圖片刻的無聲。當然,我不會認為我該享有孤獨的權利,於是不時地要陪著常有鬼主意和怪招的老婆玩遊戲。這點,我不會有怨言的,因為那正是她讓我深深迷戀之處。家,從來就不該是孤獨的家。

讓我心驚的是,我發覺自己似乎失去了享受孤獨的能力。有一回特別挑了非假日,安排了自己一個人的假期,走入山林。林間人跡稀少,有的只是風從枝葉間逸出留下的沙沙聲,或是此起彼落不知名的鳥鳴,屬於人的,就是自己步履的聲音和喘促呼吸聲。夠寂靜了吧,是可以獨享的孤獨了吧,對的,一點兒沒錯,百分百我要的孤獨,十足讓我感動的孤獨。我是如此喜悅,但接下來卻是諷刺地,撥了行動電話,告訴老婆眼前享受的景致,慫恿她下回一道來。

闔上話蓋,孤獨又來,這回卻是藉著風聲說著他對我的訕笑。頓時,我發現自己像是吹著口哨過墳場的小孩,強裝鎮定卻是擺平不了扭曲的口哨聲。原來,自始至終,我從未和孤獨共處,影片的對白,音樂的旋律,書中的對話,自然的韻律,從來都是陪我經過孤獨的口哨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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